51、金错刀(五)

郁仪以往每回进东华门,总要挂念着仪态、挂念着周围是否有都察院御史台谏们的耳目,以免被弹劾。
可这一回,郁仪只觉得自己全然顾不上这些了。
黄昏留下的那一抹火烧云似乎能吞天吐地,将整个紫禁城镀上一层辉煌的金边。
她将鱼符交给锦衣卫验过,锦衣卫才放行,她便抬步往里走。
她袖中揣着两瓶药,一瓶是救命的药,一瓶是杀人的药。
像是两个催命符。
纵然成椿告诉她,即便是毒药也不致死,她心里仍郁结着一股气,咽不下也吐不出。
先是去了?部, 熊寅听了她的话也不多问, 拿了几本账簿便和她一起出了门,显然是张濯早已提前有过一番嘱托。
张濯不过是被暂时限制了行动,于道理上讲,仍旧是户部的主官。
也正如张濯预料的那样,太后心里并不能全然信任熊寅。
太后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,最终落在郁仪的身上:“叫苏舍人和你一起跑这一趟吧。”
郁仪松了口气,脸上又不敢露出端倪,出了慈宁宫便装作从没去过十二监旧衙门的样子,跟在锦衣卫身后,沿着跸道一路向南走。
依旧是那间院子,锦衣卫开了锁,放郁仪和熊寅进去。
张濯正坐在窗下看书,看上去一切如常。像是早便猜到了郁仪要来,他既不意外,也没有多看她一眼。
在锦衣卫的监视下, 他听熊寅讲完了清田账,又一一做了批复,待说到工部与高阳台时他用笔勾了几个数字。
“先帝命修高阳台,当时户部便已经拨了三百万两白银给工部,那时工部许诺三年工期。到如今先帝已殡天三年,高阳台只做完了一半,就连地基都是今年春天才打完的。工部尚书说石料在山里难以运出来,每逢冬天又会封山,桩桩件件都在找
户部要银子。”张濯看向熊寅,“不论是汉白玉还是花岗岩,不论是红檀木还是金丝楠,这样流水的银子,就算是月宫里吴刚砍的桂树,也总该砍下来了吧。别说司礼监不能批红,便是我也不能给工部签这个字。”
高阳台的事郁仪也听说过。
听说原本是用来替先帝祈求上天庇佑才搭建的,如今先帝已经殡天,便打算用此来为先帝祭奠超度。一晃三四年过去,才搭了个地基,难怪张濯听了也要生气。
熊寅道:“工部那边催得急,张大人能不能帮忙想个法子,眼看着先帝的忌日便要到了,总不能一直干晾在那。”
张濯道:“国事蜩螗,变生肘腋。这两年朝中没有战事,兵部的账上估计要有不少盈余,你去请太后娘娘的手令,调来兵部的账簿瞧瞧能不能匀一些给工部。”
熊寅听罢立刻点头:“下官这就去。”
“去吧。”张濯平淡道,“兵部尚书王兼明今日在神机营练兵,便不必向他请示了。
张濯心里很明白,赵公绥究竟为什么要不择手段的将各地的银子圈到自己的手里。
那便是因为兵部的账有问题。
近三年来虽然不曾起兵戈,但太后对兵权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。
每年户部拨给兵部的银子也最多,所以兵部的账上理应有相当可观的一笔盈余。
但这笔银子也引来了太多的垂涎与觊觎。
他知道,此时兵部的账上存在着一笔巨大的亏空,亏空之大便是连赵公绥都要想方设法地来填窟窿。因为兵部尚书王兼明是赵公绥的得意门生,赵公绥想要把持兵部,第一步便是用人。
张濯要借工部的账来查兵部的漏洞。
熊寅领命,又道:“下官知道张大人爱喝顾渚紫笋,所以特意将大人直房中的那一包茶叶带了过来。”说罢看了一眼郁仪,“快拿给张大人。”
锦衣卫道:“慢着。”
说罢走到郁仪身边,将这包茶叶拆开,仔细翻看一番,确认没有别的东西才重新合上:“苏舍人请吧。”
郁仪拿着茶叶一步步向张濯走去,按照计划,她会在交接茶叶的时候,将那两个瓷瓶藏在茶叶最下面,转交到张濯的手上。
每走一步,袖中的瓷瓶便更重了一分,压得她越走越慢。
便在此时,张濯恰抬起眼向她看来。
他有一双浓黑的眼,覆着纤长的睫毛。
与郁仪四目相对,像是能将人全部细微的心思都洞悉。
郁仪走到他面前,从袖中只取出了那个装解药的瓷瓶。
不动声色地压在茶叶下面,双手交给张濯。
装着毒/药的那一瓶仍被她藏在袖中。
张濯单手接过,在茶包之下与郁仪指尖相碰。
他只摸到了一个瓷瓶,而不是两个。
张濯蓦地笑了。
众目睽睽之下,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。
郁仪心跳漏了半拍,却不敢骤然收手,只能感觉出自己的耳垂微微一热。
好在张濯没有下一步动作,而是平静地将茶包和瓷瓶一并拿到了自己的手里。
“好了,无事的话,全都走吧。”锦衣卫开始赶人,“一会还请熊侍郎在下官的卷宗这里签个字。”
郁仪跟在人群最后,在即将走出房门时回头向张濯看来。
张濯也在看她。
他手中握着那个她才递给他的瓶子,轻轻地起又接住。>